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64章

關燈
第64章

這一夜, 明月軒燈火通明,醫官侍者進進出出,繁雜的腳步,晃動的燈影人聲, 直到子時才徹底褪去。

吵嚷過後再靜下來的臥房, 便是呼吸聲都會被襯得極突兀, 鐘知微守在床畔邊,了無睡意。

若不是親眼所見,她無論如何不會相信,不過一個月,床上昏睡著的那人掩在外衣下新舊疊加的傷口,卻能多到讓一室皆默的程度。

風起帶來絲絲縷縷的寒意, 鐘知微側目順著來風處望過去,為了散血腥氣而開的窗戶還未關, 她起身關了那窗子,這才重又返身回來。

但還不待她回身在床畔前坐下, 床幔後原本平穩的呼吸聲驟然急促了起來, 鐘知微忙不疊快步上前撩開床幔, 卻見昏睡著的那人,不知何時已睜開了雙眼。

那張瘦削面龐的眸子裏裹著重重霧氣,他凝目看著房內的昏黃燭影,不知在想些什麽, 鐘知微呼吸一滯,靜默半晌,她才啞聲開口道:“要喝水嗎?”

賀臻沒有回話, 鐘知微的視線,在他幹澀的唇上梭巡一息, 她咬唇不做猶豫,扭身拿了濕潤巾帕,躬身為他潤唇。

鐘知微動作輕,並未觸著他面上其他位置,她巾帕下的那人,從始至終一動不動任由她的動作,他眼神空落落,直叫鐘知微指尖發顫。

“為什麽?”賀臻嘶啞的嗓子驟然發聲時,鐘知微剛剛擡起為他擦拭唇瓣的手。

他的聲音一出,鐘知微的手隨即僵住了,她緩緩擡眸才發現,不知何時賀臻已將視線移至了她的面上,還不待鐘知微回話,賀臻又再度開口:“聖意難測,朝堂詭譎,和我的物件有什麽關系?”

他出聲似笑似嘲,更似找尋不到歸路的迷茫孩童:“如果大庸的軍隊足夠強盛,那我們也就不必再怕北邊生事了,可我和李渡獻上飛火弩那日,聖人卻什麽都沒說。”

“出自我手的每一樣物件,我心中都有數,大理寺卿召我那日,我見著了他們所言的,那賊人所持的弩箭,他們問我,這弩箭是否洩於他人知曉?我什麽都沒說,因為什麽都不能說。”

“我知道,那名字我若提了,就要陷賀家於萬劫不覆之地,但說來實在可笑,原來有一日我竟也會因著恐畏張不開嘴。但我還是沒想明白,聖人想削太子和謝氏的勢,想要敲打賀家,他有千萬種方法,可他為什麽要選這一種?為什麽?我想了一個月,至今也沒想清楚。”

鐘知微的手,早在賀臻談及聖人名諱之時,便就不自覺蜷縮了起來,即便她不身處朝廷,但她也知,朝堂之變,若上面那位不首肯,是絕不會這麽快就風雷激變至這步田地的。

她腦海中,忽地浮現起了,她那早已面目模糊混沌的父皇的身影。或許,站在高處的人,碾死一只螞蟻,根本不會在意螞蟻的心緒,又或許,正是因為他們立在高處,他們看得清人心,知道腳碾在何處最疼,才踩在七寸不給人絲毫喘息。

鐘知微呆呆立在床畔前,她不知該如何勸說賀臻,更無法張口讓他收聲。

“我以前一直以為,物件就是物件,能夠盡其所用,物件的價值便也就達到了,我做我的物件,也只就是我一人的事情,可原來,物件不止是物件,物件也會招惹是非,殃禍滿門,哈……”

話到後來,賀臻面上的迷惘不覆,他笑出聲來,但從他的啞然笑聲裏,鐘知微只覺無限悲涼,她凝望著於燈影中面色蒼白的賀臻,緊攥的手心被指甲印下了深深淺淺的指印。

“為什麽?為什麽?還做來幹什麽,那我?”他眼裏還是迷蒙霧氣濃重,尤其當他垂下眼眸,喃喃自語時,連帶他的語序也顛三倒四起來。

“賀臻,先不想了好不好?你身上還有哪裏痛嗎?大夫臨走前,我問他要了麻沸散,若是還痛的話,就服一點怎麽樣?”鐘知微在抿唇沈默了許久後,終是重又打起了精神,她松開緊握著的手,躬下身子,半蹲在床前,揚唇溫聲道。

賀臻沒有回她的話,他口中喃喃自語著的,仍是“為什麽”,而他的面頰,也不覆方才的蒼白,不正常地現了紅。

鐘知微蹙眉伸出手,探了探賀臻的額頭,入手的發熱滾燙,叫她忽然變了面色,而她伸手探進錦被之中,所觸到的冰涼一片,更是讓她旋即匆匆起了身。

醫官走前,曾有交代,若賀臻夜間發熱,乃是正常的,發熱無礙,失溫事大,因而夜間須得隨時照看著他,莫要讓寒氣再入體。

房內的楠木碳盆都移至了床前,床上也又添了被子,按說已經足夠暖了,可鐘知微試著賀臻的手,卻絲毫都未回溫,只探他周身的溫度,仿若他現在還仍在中庭雪地裏似的。

一刻前,自賀臻口中而出的字字句句,還聽得出思路條理,但現在,他半睜的眸子已然閉合,而他口中嘟嘟囔囔所言的,更是無論如何不成章法了,他燒得實在厲害,神智儼然不清,似是魘住了。

鐘知微蹙眉坐到了床頭,她輕聲喚賀臻的名字,試圖讓他鎮定下來,她的喚聲沒什麽功效,但燒著的賀臻卻不自覺往她這處靠了靠。

他冰涼的手裹住她的手時,鐘知微怔了一瞬,而下一瞬,賀臻扯著她溫熱的手,如同取暖一般往面頰上覆,鐘知微垂下眼瞼,她在靜默了一會後,默默起身除去外衣,入了床內。

被褥之外,明明已被烤得暖如春日了,但被褥之內,賀臻身側卻還是一片寒涼。

鐘知微掀開被子進來的那一刻,尚在混沌之中的男子,不用鐘知微主動靠近,他便不由自主便朝著熱源靠了過來。

病中的人本就神智不清,一個源源不斷發熱,還不會燎人的暖爐出現在身側,怎麽可能能夠抗拒?因而賀臻抱著她,抱得極其緊,他單手緊緊扣著她的腰,將頭埋在她肩頸處,二人幾乎是親密無間的姿態。

鐘知微最初還有些僵硬,但隨著賀臻體溫的慢慢回升,鐘知微逐漸放松了下來,呼吸之間,全是濃重的藥味,但她卻出奇並不討厭。

她的手就搭在賀臻的脊背上,她沒敢用力,只怕碰著他的傷處,幾乎是相擁的姿勢,賀臻的一舉一動,她都能夠有所感知。

賀臻口中的絮語已停了很久了,鐘知微能察覺到,擠在她身側的人,身子微微顫了一下,她以為他還是冷,鐘知微欲要起身再去拿個湯婆子,可下一瞬她肩上的濕潤,卻叫她僵住身子,再也動彈不得。

冬夜漫長,外面的風雪可能已經停了,也可能還在下著,但無論房門之外是何種光景,房內的炭火仍舊燒得旺,人身上的溫熱仍舊不會熄,鐘知微沒有作聲,她默默將身邊的人攬得更緊,如同若無其事般合上了眼。

翌日,鐘知微緩緩睜開眼時,已然天光大亮,她意識還未完全回籠,但身邊的溫熱不再,她總是有所感知的。

擁著她的是……賀臻呢?鐘知微猛然清醒過來,她以手撐床,驟然間坐了起來,而坐起來的瞬間,她剛一繃緊的心弦,隨即也就放松了。

因為她要尋的那人,正背靠著墻坐在她身側,她一擡眼,便就能瞧得見。

賀臻顯然高熱已退,他恢覆了平靜,面色如常,眼底更是一便清明,與昨夜神智不清時脆弱迷惘的那人,完全判若兩人。

鐘知微還未開口,他卻先平靜開了口:“上京浴春,丹青千秋,上元節大宴那日,畫卷一開,棠溪先生的名字,便就響徹了整個上京城,我在獄中聽說了,還未恭喜你。”

賀臻的面色和出言,都平靜若常,好似一場高熱,已將他的遐思愁緒,全都帶走了一般,觀其言,察其色,鐘知微微蹙的眉頭也完全舒展了開來。

過往的月餘,尤其囫圇而過的上元節,聖人聲勢浩大的賞賜之流,鐘知微不願提,她揚起唇角,略過那個話題,便就裹衣下了床:“現在不說那些,你現在餓不餓,有什麽想吃的嗎?我去喚小廚房做,你身子還未好透,生鮮葷腥吃不得,薺菜清粥怎麽樣?”

鐘知微匆匆披上外衫,還未完全穿戴整齊,便就要走出裏間響聲喚人,一步,兩步,三步,她才剛剛走出去三步,只行到裏間臥房的屏風前,身後床榻上的男子卻忽然發了聲:“鐘知微,我們和離吧。”

賀臻的聲線仍舊是啞的,卻比之昨日要好了很多,他淡淡出言,平靜至極,但由他口中所吐出的那話,卻叫鐘知微神思恍惚,她第一時間想的,不是懷疑她的耳朵,而是疑心賀臻高熱是不是還未退。

但那遐思也只是一瞬,她不是傻的,不會連他是否神智清醒都分不清,鐘知微緩緩扭過身子,望向背靠著墻而坐的那人,慢慢出聲問道:“你……方才,說什麽?”

賀臻屈腿托首,面無表情答地很快:“聖意寬宏,念在我不知情,賀家又滿門忠烈的份上,免了我看護不力所致的歹人竊弩作亂之責,但死罪可饒,活罪難逃。”

“我被貶為幽州團練副使,不日起就要赴幽州赴任,從八品安置犯官的十等散官,毫無實權,行動受監,無令不得出州府。”

“鐘將軍不涉黨爭,其愛女也不願與我受這等罪,所以借此機會與我和離,聖人不會心生責怪,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,你去和你阿耶商量一下吧,我今日可以先把和離書寫給你。”

賀臻出言平靜,說這些話時,更是一氣呵成,仿佛他早已自己下完了定奪,現下只是例行通知她一聲般。

聽到這兒,鐘知微眼底的嘲意再也壓不住,她忽然不冷不熱笑了一聲,但緊接著她開口時,嗓音卻稍帶了一絲顫:“你怎麽知道?鐘將軍的愛女,不願跟你受罪呢?”

賀臻望著她的眸光沈沈:“鐘知微,我不需要你可憐我。你本就對我無意,更何況,你我還無夫妻之實,你同我和離之後,大可另覓良緣,整個上京城的青年才俊都隨你挑選。”

“我私庫裏的東西,你想要哪些就拿走哪些,都拿走也可以,左右我去幽州帶不上,至於……”

賀臻的安排張羅,鐘知微再也聽不下去,她驟然打斷,直視著賀臻出聲道:“倘若我說,我也喜歡你呢?”

賀臻靜默一瞬,他垂下眼瞼,眸光流轉間,他聲線不變,答得懶懶散散,不緊不慢:“那就不好意思了,鐘娘子,晚了。”

“我在獄中這一月,別的沒想明白,但你我之事,我卻是想明白了,你這等女郎,眼高於頂,脾性古怪,冷若冰霜,心如蛇蠍,我是無福消受得起的,於我而言,還是平康坊裏溫柔解意的小娘子,更適合我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